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校园霸凌的影响能持续多久？

直到二十多岁结婚生子，王晶晶从高一起开始遭遇的校园霸凌，依然在持续。

与高中时的无助不同，当高中校友又在网上发布对她“扒皮”的文章，她搜集证据，提起刑事自诉，发帖者因诽谤被判刑。

这对她来说是一场迟到的“胜利”，且并不容易——霸凌者的行为持续到成年，才终于受到法律制裁；打官司耗费时间、金钱，更考验追责的决心。

“事实上，大多霸凌者会从时间中逃脱。”王晶晶回忆，除了蒋某，当年大部分曾霸凌过她的人，都没受到任何责罚。

近期，校园霸凌屡屡成为热门话题。3月底，教育部基础教育司专门印发通知，在全国中小学安全教育周广泛开展校园暴力和学生欺凌防治。近日，王晶晶再次向讲述了当年遭校园霸凌的往事，与显性的人身伤害不同，她经历的是更隐蔽的被歧视、被孤立以及网络暴力。她的经历，或许可以从一个侧面窥见霸凌的起源，找到从源头防治的方法。

2008年，成绩尚可、自我评估有点“奇怪”的15岁女孩王晶晶考上了浙江一所重点高中，由一个不小心被人打碎的水杯开始，她被卷入了持续多年的网络暴力。

在贴吧上，王晶晶被同学和围观者塑造成一个家境贫寒但爱炫富、长相难看又私生活混乱的“神女”；在线下，这种恶意演化为扇耳光和班级里的窃窃私语。有人甚至在社交平台发起“围观神女”活动。“神女”成了热梗。

整个高中时期，她处于精神压力中，经历了抑郁、自杀、休学和复学。

2016年，王晶晶发现曾在贴吧频繁发帖辱骂自己的学长蒋某卷土重来，再次在网络平台撰文发帖，形成新一轮的网暴。

她决定起诉。

经过搜集信息、起诉平台、刑事自诉以及多次开庭之后，王晶晶才在庭审上第一次见到了网暴她的蒋某。

据人民法院报报道，从高一开始，王晶晶遭遇的校园暴力持续了近十年。刑事自诉状中，王晶晶列举了蒋某七项涉案事实，最早的一起发生在2010年。另有媒体报道，王晶晶的一位校友回忆，王晶晶当年受欺凌持续时间很长，后来又有人翻旧账。而蒋某当年曾是学校贴吧的一个管理员，很有影响力。

最终，法院认定了其中一起证据最充分的事实。法院查明，2016年10月，蒋某在知乎网站上用其注册的“美食犮明家”的账号撰文发帖，该帖内容涉及王某姓名、出生日期、所在学校班级、QQ号码等个人信息。

蒋某在帖中还表示其有保存王某的各种不雅照，让想要的人与其联系，并配有“500包夜不用套”“为什么叫她XX？因为她五行缺日！”等诽谤内容，引起大量网民围观。

法院认为，蒋某捏造损害他人名誉的事实，在信息网络上散布，情节严重，其行为已构成诽谤罪。王某控诉蒋某犯诽谤罪的罪名成立，判处拘役三个月。

胜诉后，王晶晶剪短头发，开始以自己的想法生活。

回忆中学时代，她对原生家庭、学校、朋友的求助似乎都是失效的，她想不到办法摆脱霸凌处境。会有好的办法吗？她说，她或许已经有了答案。

以下是王晶晶的自述：

被围观的“神女”

“神女”这个恶意满满的绰号，我背负了很多年。

2009年冬天，也就是我入读高中的第二个学期，隔壁班级的男生翁某来我们班玩，不小心把我的茶杯打碎了。我同桌赵某戏谑翁某：这下你惨了，这个杯子三百万呢，赔死你。这是事情的开端。

有天我在高中贴吧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，班上几个男生嘲笑我，说我自称茶杯三百万，实则家里很穷。我在贴吧辩解，但发现我说什么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，他们甚至自己也记不太清事实。不久后，围绕着我家境差、穿得土、手机是老人机等等，出现了更多嘲弄。

我否定了他们对我的评价。

有人说我喜欢XX，我便说不喜欢，我可不缺喜欢我的人，为什么要喜欢他。有人说我没有衣服穿，我便说，才不是，我爸妈每周都给我买衣服。有人说我用的手机很差，只要两百多块钱。我说，这只是为了不影响学习。更有人直接说我龅牙，像凤姐。我没法否认自己的外在缺陷，只好说，我小学时整过牙齿，如今只是反弹了。

贴吧上出现大量关于“神女”的帖子

几个有号召力的人带头，一些人跟风，这些话就越传越离谱。变成我“小学就整容”“男朋友不断”“300万的杯子”。在网上，我被打上了“神女”的标签。

带头的人就有我所在学校贴吧的吧务之一蒋某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精通计算机，弄了十几个小号，在好几个贴吧带着别人不停发辱骂我的帖子，塑造一种声势浩大的效果。

在贴吧，出现了很多羞辱我的账号，比如“神女木耳用刀戳”“王晶晶是龙撇就（温岭骂人的方言）”，还有人模仿我的账号，以我的名义在学校贴吧上发一些很奇葩的话，如“刚看完三级片”等。或者冒充我的支持者的账号发帖称“我之所以这么帮助她就是因为我想要**她，幻想她躺在我的床上”等。

“j半仙”等账号批量发布的“爆吧”帖

不久后，有网友把我的事情整合了一下，发到qq空间，去掉上下文语境，写得很激动，传得很离谱，让大家一起来围观我，帖名就叫“围观神女”。那天之后，教室周围AI计划被围得水泄不通，甚至别的学校的人也来了，老师带我躲进了办公室。

我很难再交到真心朋友。网上，为我说话的人会被称为“神族”，归类为脑残粉；现实中，接近我的人也很可能目的不纯。有人假意和我交友，实际上是“卧底”，转头把我的照片发贴吧供人评论。

在班上，气氛也变得微妙，有些同学不会直接对我表示恶意，但会在我经过的时候表现出晦气模样，转过去和别人窃窃私语。

那时学校流行认弟弟妹妹，打碎我杯子的翁某有个本校认的姐姐，她认为我把事情的责任推给了翁某。有天她来班上堵我，我躲到了厕所里，她就把手机从门下伸进来对我拍照，发到贴吧说：快看神女三千万的鞋子。

不久后，她在晚自习课间再次拦住我，扇了我很多耳光，我一下子被打蒙了。我没问她为何这样做，当时欺负我的人很多，甚至我也觉得自己是奇葩。

长期处在精神压力中，我状态越来越差，自杀过两次，一次烧煤气，一次吃药，最后都没成功。烧煤气那次被我爸发现后，他来学校找过我，说了一些鼓励的话。他可能也意识到我穿得不好看，带我去专卖店买了两身衣服。

那时我已经在吃抗抑郁的药，整天昏昏沉沉，脑子里全是浆糊，到学校后只能趴着睡觉，这事被同学知道，尤其是那几个男同学传我有病，我越来越待不下去，选择了休学。

那时，我们还没有校园霸凌的概念，我没试过跟外人求助，觉得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人陷在这种尴尬处境中。我知道青春期时自己的缺点，比如张扬、自恋，有虚荣心，做过不少中二的事。所以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，甚至不是一个受害者，我怕是因为自己高调，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。

延续到成年的霸凌

休学后，我妈认为我不能吃白食，让我在超市里搬过一段时间货，可能也想借此逼我继续上学。搬了几个月货，我也确实受不了了，去了当地一所高考复读学校读书。

我在复读学校认识了我前夫，和他恋爱结婚，并生了两个孩子。

2016年，我怀二胎期间，了解到校园霸凌的概念，发现和我有类似遭遇的人还有很多，便在微博发了一篇文章，讲述了自己的过去，被很多校友转发。

没多久，蒋某又把以前别人黑我的东西再次加工了一遍发布于社交平台，称之为“扒皮”，附上我的姓名、照片和联系方式，引发很多人跟帖。当时我非常生气，我再次一桩一桩解释当年的情形，但他们根本不听我的解释，我要求事情的当事人出来指认，但并没有人站出来，有的只是一些可能都不认识我的人二次传播那些信息。

王晶晶前夫与蒋某的聊天记录截图。

我前夫辗转加上蒋某微信，让他删除社交平台的文章。蒋某说，自己只是转发，知乎上的文章不是他发的，但发帖子的人他认识，他去联系一下。

我说，如果有人继续污蔑我，我会起诉。这句话震慑住了一些人，但蒋某并没有收手，大概觉得我不会真的起诉。那时大家已不再是十几岁的孩子，都已经二十三四岁，在奔三的年龄，我不明白他为何还会这么做，可能就是享受这种网络上呼风唤雨，众人崇拜的感觉吧。

因为没有蒋某的个人信息，想起诉他，就得先起诉平台。2017年6月，我是先起诉了知乎网站，向法院申请要求其提供发帖者的注册信息、帖子浏览量和转发量等数据。

同年8月1日，知乎网站出具了一份用户信息说明，内容包括用户名、个人主页、注册手机、注册邮箱、注册IP等信息，还提供了涉案帖子的浏览量。两天后，知乎网站删除了该帖。2017年10月11日，我以蒋某犯诽谤罪向温岭法院提起刑事自诉。

我和蒋某并没有线下交集，第一次看到他还是在法院。

我记不清楚庭审细节，只记得案件开了几次庭，几次陷入僵局。每次对峙，蒋某和他律师主张的都是我有问题，他们传播的东西本来就是真的，不是诽谤。蒋某并没有陈述自己发帖的动机，只说因为大家都这么说我，同学可以证明，然后他就展示聊天记录，说谁谁谁也是这么说的。

当时法庭还有好几个陪审团成员，有人劝我，希望我谅解。我坚决表明自己不谅解。

庭审上，法院认为，蒋某捏造损害他人名誉的事实，在信息网络上散布，情节严重，其行为已构成诽谤罪。我控诉蒋某犯诽谤罪的罪名成立，他被判处拘役三个月。

他出来后，我发现他又点赞了一个黑我的帖子。

案子的胜诉给我带来了一些改变。

在官司之前，一看到以前认识我的人传播这种谣言我都会感到战栗；在这之后，很少会再有人传播我上学那阵子的谣言，讨厌我的校友再在网络上出现，我不会害怕了，我战胜了高中时的那种恐惧。

分数、家庭和落差感

青春期发生的事情像一场噩梦。

我曾思考为什么事情发展成这样，如果我成绩很好、受老师关注，可能被AI计划霸凌的几率小点，或我性格不那么奇怪、很会为人处事，或我有一个尊重、疼爱我的家庭，这些都不会发生。

我初中是在浙江一个小镇读的，那时成绩不错，人缘很好。有朋友说过我性格奇怪，但这种奇怪和“特别”的意义差不多，他们还是会和我交朋友。

2008年进入高中读书，这种“奇怪”逐渐带上了贬义。自己曾以为“出类拔萃”的成绩，在高中并不算好——初中我能排得上年级前三，但来高中后，我在年级段最好的成绩只能排到300多名。

新班级里，大家成绩都好，高分挨着高分，有同学考试稍微发挥不好就会被超过。我的成绩不再能引起老师的关照。

部分网友的围观心态。

在我经历网络暴力，成绩越来越差，老师找我谈过话，大致意思让我不要理会别人，好好学习。我觉得有些道理，但哪里听得进去呢。我没法集中注意力，每天就是坐在课桌前混日子，没心思学习，成绩从中等到下游，再到倒数。

我的另一方面压力来自家庭。在镇上时，同学之间家境相似，没什么落差感，但在高中有很多像小说中男女主似的人——家境好，长得好，成绩还好，相比之下，我总是穿我妈不穿的老气衣服，家里给的饭钱时常不够我吃饭。

在家里，我妈对我的“好”是非常简单粗暴的，所有打骂最后都归结为“为你好”。

高中第一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，我排班级第五，我妈特别生气，她不懂这个班级第五的含金量，只觉得我从来都应该是考年级前五的学生。她骂了我一个晚上，说我辜负了她。我总是保持沉默，以前我试过据理力争，但哪怕语气很平静，她也会说我顶嘴，然后吵得更厉害。

在我遭受霸凌去看抑郁症时，她说我是装病，不是抑郁症而是矫情病。后来，我开了网店做摄影师，即使赚得不少，我妈依然经常跟我说，哪个亲戚考进了铁饭碗单位，又问我：“你以前一直比人家优秀，怎么现在谁都比不上？烂泥扶不上墙。”

我爸说，我妈性格起初没这么坏。我爸和我一样，争吵时，为了息事宁人总会选择沉默或认错。

小时候，妈妈曾离家出走，但在我小学时，双方又复合并回到老家，我妈打工，我爸在市场上卖鱼。

被学姐扇耳光之后我告诉过我爸，第二天他也带着我去学校讨要说法，但那个学姐被找出来之后，不承认打过我，最终，这个事情不了了之。我爸说，那个女生家境很好。这些事我和我爸都瞒着我妈，怕她知道了情绪更不稳定，但我在班上被排挤的事情她知道，她只是一直劝我，读好自己的书就行了。

重新活成自己

我第一个名字是“王胜男”，我爸给我取的，他希望我比男孩更厉害。

后来，父母告诉我，他们觉得这名字太高调，寄予了家庭太多厚望，怕一般人难以承受，就改成了女性化但普通的“王晶晶”。不过，我更喜欢第一个名字。

中学时代的王晶晶和现在的她。

生完二胎后，我把头发剪短了，回归了最初的样子。在高中到结婚这段时间，我好像没有在做自己，可能因为被欺负，我觉得自己弱小，需要打扮得很女性化来取悦男性，但我实在是不想要继续以前的那个形象了。

前夫虽然喜欢我之前的打扮，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改变，他最后还是表示了支持。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前夫都是我的精神支柱，后来因为他的债务问题太多，让我难以招架，我们选择了离婚。

我对自己的外表一直挺在意。小学时我戴过牙套，花了1000块，我妈为了省钱没带我去原来的医生那里拆牙套，也没戴保持器，没什么效果。

高中的时候我又戴过一次牙套，牙齿稍微收进去了一些，又因为抑郁暴瘦，不管怎样，应该比我高一肥肥的时候好看很多。

目前我很满意自己的样子，暂时不打算手术。我能感知到身体上的变化，甚至性格上也有变化。

青春期时，父母不太关注我的外表，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在这方面被忽视。我女儿遗传了我的牙齿，我想等过两年她换完牙，带她去做矫正。我儿子前两年有点下巴后缩，有腺样体肥大的特征，我带他做了手术，现在颌面正常了。

如果我把孩子给父母养，他们肯定是会反对做这些的，不希望折腾那么小的孩子，又心疼要花钱。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往高处走，最近我准备买学区房，但是我也不想给孩子太大压力，只希望能把自己能提供的助力尽可能提供到。

至于孩子能不能按照我的期望走下去，这个在于孩子。我更多地希望他们快乐，有能够解决问题的能力，就算不是学霸，也是个有用的人。

回想起当年的情况，面对那种霸凌，很多求助渠道都是失效的。以前我很怂，现在我觉得有用的办法就是马上反击。